“……是我。”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。他起身,走到石门边,拉开木门。云清洛站在门口,身上依旧是那件略显宽大的山贼衣裳,洗得有些发白。夜色下,她的脸色更显苍白。她似乎在门外站了很久,指尖冰凉,微微蜷缩着。“有事?”陈烬的声音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他靠在门框上,身形挡住了大部分光线,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。云清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与他保持着距离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山间清冷的空气让她稍稍镇定。“那些边军……”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陈烬的肩膀,望向厅内跳跃的灯火,声音依旧很轻。“他们……还会回来吗?”这个问题显然在她心里憋了很久。白日里她躲在石洞深处,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和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,每一刻都是煎熬。“杜帅的边军,短时间内不会来了。”他的回答很直接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“他们损失惨重,需要休整。”“而且,那位杜帅估计在这之后也不想为了赵志敬的私事,和我们死磕。”听到这个回答,云清洛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。她紧攥着的衣角也松开了些许。“那……平阳县……”她知道,边军退了,不代表麻烦就结束了。“赵县令不会善罢甘休。”陈烬替她说了下去。他转身走回石桌旁,拿起一块半干的窝头,面无表情地啃了一口。“他丢了面子,更丢了未来的儿媳妇。”“于公于私,他都必须有所表示。”云清洛的脸色又白了几分。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赵志敬或许不敢惹边军,但绝对敢捏他们这些“山贼”。尤其是,她还在山上。沉默在空气中蔓延。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。“我想……给家里送一封信。”最终,还是云清洛先打破了沉默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。“报个平安。”“也……也让他们早做准备,和县衙那边……划清界限。”她咬着下唇,说出最后几个字时,声音低了下去。这不仅是报平安,更是让云家及时止损,避免被赵志敬迁怒。大家族的生存法则,她从小耳濡目染。陈烬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。他抬眼看向云清洛。灯火下,她的脸庞清丽绝伦,即使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,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雅致。只是此刻,那份雅致被忧虑和不安笼罩着。送信?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。既能安抚她,让她暂时安分。又能通过她的信,向外界传递一些他想传递的信息。比如,黑风寨不好惹。比如,赵志敬的无能。“信写好后,交给我。”陈烬的声音依旧平淡。“我会找可靠的人送下山。”云清洛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感激。她没想到陈烬会答应得如此爽快。“谢……多谢陈寨主了。”她微微躬身行礼,动作有些生涩,却带着真诚。陈烬不置可否,目光落在她沾染了些许灰尘的衣袖和有些凌乱的发丝上。这石洞环境简陋,连基本的洗漱都成问题。“想洗个澡吗?”他突然开口问道。云清洛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错愕。她似乎没料到陈烬会突然说这个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。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,是羞窘,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。她确实感觉浑身都不舒服,黏腻又带着尘土的气息。尤其是在经历了白天的惊吓之后,热水澡对她而言,无疑是一种奢侈的慰藉。“寨子里条件简陋。”陈烬没看她的表情,自顾自地说道。“不过烧些热水还是能办到的。”“让人给你准备个木桶,在后面找个僻静些的石室。”他的语气就像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。“……麻烦了。”声音细若蚊吟。陈烬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到洞口,对外面的守卫低声吩咐了几句。很快,就有两个山贼提着水桶,脚步匆匆地去烧水了。聚义厅内再次陷入沉默。气氛却不像刚才那般凝重。云清洛站在原地,有些手足无措。陈烬则重新坐回石桌旁,拿起一块新的木炭,似乎又要开始在兽皮地图上勾画。但他并没有立刻落笔。他转头看向云清洛。“你出身名门,想必对这大乾王朝了解不少。”他的语气随意,像是在闲聊。云清洛愣了一下,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。“略知一二。”“跟我说说。”陈烬将木炭放在桌上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专注地看着她。“我想知道,外面的世界,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。”他的眼神很认真,带着一种探究和渴望。她整理了一下思绪,开始缓缓讲述。从大乾立国之初的疆域辽阔,到如今的中央集权衰落,地方势力抬头。从朝廷颁发的宝钞不断贬值,形同废纸,到各地驿传系统半瘫痪,消息传递滞后。从连年的天灾,旱灾、蝗灾、瘟疫接连不断,到流民遍地,易子而食的惨状。她讲到那些在底层流传的民谣谶语,什么“莫道石人一只眼”。讲到底层百姓在饥荒、瘟疫和战乱的三重压迫下,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。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上层权贵的腐朽奢靡,歌舞升平。“……如今各地都有打着各种旗号的义军蜂起,官府疲于奔命,却往往剿之不尽。”“整个大乾,就像一个已经烂透了的筛子,千疮百孔,稍有风吹草动,便可能彻底崩塌。”云清洛的声音不高,语气却带着一种沉重。这些信息,有些是她在家中听长辈们谈论时得知的,有些是从书卷记载中看到的。以前只觉得是远方的故事,与自己关系不大。直到亲身经历了被掳上山,目睹了边军攻寨的惨烈,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。陈烬静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。云清洛所说的,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,也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加清晰。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。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乱世。苛政、天灾、人祸,层层叠加,将整个王朝推向了崩溃的边缘。黑风寨这点力量,放在整个大乾的乱局中,简直微不足道。想要活下去,甚至建立一番事业,任重而道远。“那依你之见……”陈烬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向云清洛。“像黑风寨这样的地方,该如何自处?”他竟然在问她的意见?云清洛再次感到惊讶。她一个被掳上山的弱女子,一个在他们眼中或许只是“压寨夫人”的身份,他竟然会问她这种关乎山寨未来的问题?这陈烬,行事果然异于常人。她看着陈烬,对方眼中没有丝毫轻视,只有纯粹的探寻。这让她不由得认真思考起来。她毕竟出身大户人家,虽然是女子,但也曾听父兄谈论过一些时政。“黑风寨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。”她斟酌着开口,声音比刚才流畅了一些。“这是优势。”“但山寨内部……似乎极为匮乏。”她没有明说,但意思很明显,指的是缺粮、缺武器、缺人手、缺各种物资。“仅凭险要地利,固守山寨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“一旦被大军长期围困,或者像这次一样,遇到装备精良、战力强悍的边军,恐怕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不言而喻。陈烬点了点头,示意她继续。“乱世之中,想要立足,无非几条路。”云清洛看着跳跃的灯火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。“一是依附。”“寻找一方势力投靠,比如其他更大的山头,或者……某些有野心的地方官吏,甚至暗中崛起的反王势力。”“借他人之力,谋求生存和发展。”“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,寄人篱下,生死往往不由自己掌控。”陈烬不语,显然对这条路不感兴趣。“二是……自强。”云清洛的语气加重了几分。“利用黑风寨的地利,积蓄力量。”“对内,要整顿人手,严明纪律,开垦山地,囤积粮草,打造兵器。”“对外,则要审慎行事,避免招惹强大的敌人,比如朝廷的精锐军队。”“可以……可以效仿那些流寇,袭扰防御薄弱的富户乡镇,或者官府的运输队伍,获取钱粮物资。”“但此举风险极大,容易引来官府的重点围剿,也容易失了民心。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思考更深层的东西。“最关键的,是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旗号。”“师出有名,才能凝聚人心,吸引更多走投无路的人前来投奔。”“比如……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?或者……劫富济贫?”她说这些的时候,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切实际。这些山贼,有几个是真的想替天行道?陈烬听完,陷入了沉思。云清洛的话,虽然有些地方还很稚嫩,但大方向上和他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。依附他人,绝不可能。他的命运,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。那就只剩下自强一条路。积蓄力量,扩充人手,获取资源。至于旗号……陈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。替天行道?劫富济贫?或许吧。但现在最重要的,是活下去,是壮大自身。就在这时,洞外传来了脚步声。“大当家,热水烧好了,木桶也搬到后面的石室了。”一个山贼在门口禀报。陈烬点了点头。“知道了。”他看向云清洛。“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