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不是常城获得最后的胜利。事实刚好相反,城已经被攻破。
既然破了,城墙也就没用了。
大约下午申时左右,东南城角上竖立第一枝绣着白鹰图案、细长的天蓝色兀朝军旗开始,荣军防线就正式崩溃。
半时辰不到,四面城门一一被打开,城外苦等了两个月的大队骑兵终于得以蜂拥入城,执行百炎战前的最后通牒——屠城。
打了一整天,照理说兀军应该也累坏了,哪还有力气屠城?
事实上,攻城的和屠城的是两批完全不同的人。
城外兀军虽然号称二十万,但真正的靺古人却不多,大概只接近一万人,其余全是那些被他们征服了的民族。这些杂族部队被用做攻城前锋,目标是消耗常城的兵力;城破后,真正的靺古骑兵才会亲自出击,进城杀人放火。
除了州防御使刘狮带几个人从北门骑马成功突围外,常城其他的文官武将,其实都壮烈战死了。最后一名将领,也就是副都统王峖,下令所有还能打的人,不管是兵是民,都从城墙上退下来,开始进行这场战争最后一个步骤——巷战。
事实上用不着下令,绝大部份的人也没有听到这个命令,一听到城破的消息,大家第一件事便是下了城墙,自动撤回城里的第二道防线去。
两个月来,在官府不断演练之下,每个人都知道城破之后,自己接下来的岗位在哪里。
除了一个人。
阿武乱。
打杀的声音渐渐从城里各处传出来。街坊也像患了传染病一样,一个接着一个陷入火海。
兀兵已经懒得再爬上城墙了,荣兵也不知道何时也全跑光,城头争夺战终于停止了,阿武乱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腿一软,跌坐在地。
疲惫的夕阳,在漫天火光与黑烟间忽隐忽现,看起来模糊而肮脏。
这时,他才惊觉自己的体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或许是一个时辰、两个时辰前、甚至可能刚开战的时候,便老早用光了。
他用意志力硬撑着打仗,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。
冷静下来,今天一路来险象环生的战斗场面才一幕幕涌回脑海。几次几乎要丢了命,也不知武艺高强还是单纯运气好,硬是活下来了。当时不觉得害怕,现在回想起来,不禁一身冷汗。
傍晚的寒风刮来一阵阵烧焦的气味。阿武乱爬到一面破垛墙前,让背脊舒服地靠着,然后半闭着眼,稍做歇息。
从快阖上的眼皮间,他疲惫地望着这待了一天,却一直没认真看过的战场。
整道南城墙被大回炮轰得不成模样,高高低低的,像一道绵长的石头小山,上面躺着、趴着、堆着以各种各样姿势,倒卧在血泊中的尸体。
许多是荣人的,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效忠兀帝国的多民族部队——他们肤色、脸上的轮廓、发型和服饰武器五花八门,绝大部分的人阿武乱根本认不出是哪个种族。
来自天下各国各族的男人们,全挤在这道窄窄的城墙上死去。
这强烈的视觉冲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。
一种莫名其妙、梦幻凄凉的战争美感。
“这些人从天下的另一端,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死…”他眯着双眼,目光从这些尸体身上各种异族风格的头盔和铠甲、琳琅满目的武器,一直游移到一张张已经发白或发黑的脸孔。
许多人看起来甚至不像坏人。
“他们并不是靺古人,跟荣人也没有仇恨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没有答案。
事实上,自己参战到底是为了什么,答案也愈来愈模糊。
整整一天的城墙保卫战,已经杀得爽过头了。
原本所期待的、爽爽快快杀一场的大战,只在开战初期给了他很短暂的乐趣;然后,这种快感就迅速被思想、神经与肌肉的麻木给冲淡了。
他一整天只做同样一件事,不断重复又重复,做到都麻木了。
不断地砍杀、闪躲;重复地砍杀、闪躲。
这么多的死人里,应该有许多是他杀的。
一个人,在一场肉搏战里到底能杀多少人?
刚开战时,他还真的兴致勃勃做过了计算。
算到了第十七个的时候,突然遇到一批从云梯涌进城墙的敌兵,使他无暇也无力再继续数下去。一直杀到现在,到底杀了多少人,也算不清了。
即使杀了再多的人,阿武乱目前狼狈的模样,比死在自己刀下的尸体好不了多少。
他浑身是血。是敌人的,是自己的,还是阵亡同胞的已无法分辨。常城冬天的冷空气,让他全身刺痛,分散了身上伤口的痛觉。一些从发髻散乱下来的长发因染血而黏在脸庞,让他看起来也像一具死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