唇色仍泛着苍白的男人,屈膝在她跟前。蹙着眉训她,语气亲昵低斥,话音却温柔。他肩头衣裳妥帖,看不出异样,可她知道,那一处,数日前,才被剜下一块血肉。云乔没有言语,只是看着他。萧璟抬手捏了下她颊边软肉,笑道:“几日不见,这便不认得人了?”云乔被他手指触碰面颊,下意识躲他,伸手欲要推开他的手。这一动作,却被萧璟瞧见了她掌心的血珠。粉白的手,挂着几滴艳红色的血,可怜极了。“这样漂亮的手,怎么能伤了呢。”他哑声说着,抓着她手腕,取了帕子来,细细擦拭她手上血痕。二人身子紧挨,他鼻息间微热的呼吸,在微凉的秋日里,都格外明显。云乔掌心轻颤,看着他,眼里却蓄了泪。“你放开我……”他握着她手腕,她怎么扯都挣不脱。萧璟抬眸看她,蹙眉似有不解。他抬手抚过她眼尾,目光带着疑惑,温声道:“哭什么呢?又掉金豆。”话音温柔怜爱,好似他指尖抚过的泪,是他心尖尖上之人掉落一般。好似,她对他而言,无比珍重。他待云乔一惯如此,温柔怜爱,处处照拂。这样的好,怎能不让人心动。可越心动,真相揭晓的那刻,也就越难过。一切的好,无非是因为,她是他对旧日情人,求而不得的慰藉。她在他面前,从始至终,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而已。从前,她居然觉得,他会真心喜欢她。怎么可能呢,他高高在上,既是京中高门权贵,又有坦途前程。这样的他,怎么会真心喜欢一个,已然嫁作人妇,生育孩子的后宅妇人呢。云乔颤着眼帘,侧首移开视线。却在看着这间厢房里的布置时,想起当初,她被人绑来,在这处厢房第一次遇见萧璟的情形。也是这间厢房,他抱着她,做尽荒唐事。当初亲密无间时,他那双眼里,也是盈满浓情。不像是对着陌生人的,更不是对着泄欲的工具。却好似,是在看着他钟情心爱的女娘。她曾以为,是他天生一双含情目,看谁都情浓。枕边呢喃情语,也问过他昔日情形。他说是一眼便生喜爱。可她同他素不相识,他怎么会钟情,怎么会喜欢呢。他喜欢的,只是那张,肖似故人的脸。或许,从最开始,他中了媚药,就是将她看作了昔日情人,才会那般孟浪。云乔越想越觉得窒息,猛地推开萧璟,伏在一边干呕。她水米未进,自然什么都吐不出来。萧璟拍她后背,目光疑惑。“怎么回事?”云乔扶着心口平复不适,袖中掌心紧拢。好一会儿后,才轻声道:“佛寺香烟刺鼻,我受不住,不想呆在这里。”萧璟闻言,打横将人抱起,径直就出了佛殿。“山下备了车马,我带你回去。”门口候着的嬷嬷见状,忙跟了上去。“主子,您身子还未养好,要不还是让护卫抱姑娘下山吧。”嬷嬷低声劝着。萧璟却并未放在心上。“无碍。”他话落,抱着人就下了山门前石阶。好在萧璟经年习武,这上千层的佛阶,对他而言,并不是难事。嬷嬷瞧着,赶忙在云乔跟前为萧璟说好话:“姑娘,这暴雨刚过,主子初初解毒,身子都没养妥帖,听说您昏迷,就紧赶着过来了,下山也舍不得您受累。”云乔被萧璟打横抱着,一只手攥着他衣袖,掌心握着的衣袖有些潮湿,应是雨后清晨上山所染。他对她也是真的好。听闻她昏迷,不顾自己身子,都要赶来,佛寺石阶千层,舍不得她受半分累半分苦。这样的好,云乔从未得到,只有他给了她。或许他们说得对,她该感谢自己这张脸的,感谢她幸运的生地像了他旧日情人几分,方能得他屡次照拂,承他几番庇护。她该感谢她这张脸的啊,可是为什么,为什么,却觉得好难过。云乔埋首在萧璟肩头,一路静默不语。滴滴泪珠,无声落在他肩上,留下几点濡湿的痕迹。山脚下马车正候着,他抱着人上了马车,便吩咐回程。马车跌撞,她阖眸睡在他膝头。乌黑发丝散在他肩上,萧璟垂手把玩,指尖穿梭在发丝间,眉眼漾着笑。她已然答应陪他归京,也是默认了给他做妾。手段虽卑劣,到底有用。只是,吓坏了她。他这一遭受伤,她担心得紧,人也瘦了,瞧着也憔悴得很,待回京,好生养一养,应当要不了两三月,便能养得似前些时日一般。萧璟眉眼含笑,低首吻在她颊边耳后,姿态亲昵爱怜。“好好睡一觉,都过去了,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。”他话音温和,在睡梦中的云乔耳边呢喃,随即也闭眸倚着车窗阖眼歇下。在他看不到的地方,有滴泪,却滑进了云乔发间。马车摇晃吱呀,从山寺下,一路行至扬州城内。良久后,云乔掀开眼帘,抬眸看向他。她睡在他膝头,仰望着阖眼睡去的萧璟。他闭着眼睛,她看不到他的目光,才敢多看他几眼。云乔望着他,缓缓抬手,想要碰一碰他,可她的手臂,却只能到他距离他脸庞一寸处,再不能往前分毫。她够不到他的,一直都够不到他的。大梦一场,也该醒了……云乔掌心合拢,收回了手。恰在此时,马车也停了下来。“主子,到了。”萧璟掀开眼帘,眸中还带着倦意。他第一时间看向云乔,见云乔眼还红着,当即蹙了眉心。“偷偷哭什么呢?嗯?”他抱着人在膝头,指腹轻柔抚过她眼尾,话音带着初醒的沙哑。云乔没答话,只是扭头躲避他的触碰。“躲什么,外头秋日风大天凉,眼泪不擦干净,仔细吹坏了脸。我现下平安无虞,不是早没事了吗,不许再掉眼泪了。”他说着话,动作轻柔地给她擦干泪,指腹恋恋不舍的抚过她脸颊。亲昵,珍重,又无比爱怜。话落,抱着云乔就下了马车,往院子里走去。院子里,隐约能闻到血。沈延庆和沈砚父子二人,被绑在院中,吓得脸色泛白,瑟瑟发抖。周遭隐约的血腥气,乃是此前,大批被拖下去的尸体留下的。赵琦端坐在前,下头的沈延庆和沈砚磕头道:“大人饶命啊,能说的,我们父子都说了,至于其他的,我们真是不知道。求大人高抬贵手,放我一命。”萧璟抱着云乔踏进院落石门,正听到沈延庆这句话。云乔听到沈家父子声音,下意识看了过去。而赵琦听到萧璟步音,也看向了萧璟和云乔。他看到萧璟怀里的云乔,先是眉峰微蹙,跟着,似是没看到云乔一般,径直问萧璟。“沈家父子就在这,该问的都问过了,您看怎么处置?”萧璟闻言,抬眸扫了眼沈延庆父子。淡淡道:“拉下去,杀了,别让污血脏了院子。”话音一落,沈延庆和沈砚脸色惨白。云乔也不自觉攥紧了萧璟肩头衣裳。杀了……那沈砚见云乔被萧璟抱在怀里,急声喊道:“云乔,救救我,救救我啊,你求求他放过我。”云乔没有言语,只是攥着萧璟衣衫的力道,更重了些。沈延庆见状,眼珠子一转,忙道:“你不想着沈家,总该想着囡囡啊,若是日后孩子长大,问起她阿爹,你该如何答她,倘若她知道,自己亲娘眼睁睁看着她亲爹被姘头所杀,哪里受得住啊!”这沈延庆到底是老狐狸,一番话,都戳在了云乔痛处。沈家人是死是活,云乔不在意,可女儿,是云乔心头肉。云乔攥着萧璟衣裳的指节泛白,耳边似乎隐约还能听见女儿的哭声。终于,她在沈延庆和沈砚不住地哭求下,轻声同萧璟道:“你别杀他们好不好……”她话音极低,却也能让萧璟听得清楚。萧璟脸色微变,垂手捏着她下颚,凝眸问她:“你说什么?别杀他们?云乔,你知道那日的箭矢,乃是自沈家而来的吧?他们要我的命,你却要我别杀他们?”云乔噙着泪抬首望向他。“可是,你有惊无险,平安无虞不是吗,你收拾他们出气便是,总罪不至死。”是啊,他好端端地活着,所谓的中箭,说到底,也不过是为了哄骗她答应给他做妾的戏罢了。萧璟并不知道云乔已经清楚他中箭的苦肉计,闻言冷笑了声。寒眸微凛,同云乔道:“云乔,你说什么话,我总是得顺着你心思的,可你要自己想清楚了,是不是,要为他们的命来求我。”他说话声音已经冷了,捏着云乔下颚的力道也更重。云乔知道他生气了,也清楚,自己的话,会惹怒他。不远处的沈砚见状,唯恐云乔不帮自己。狗急跳墙道:“云乔,一日夫妻百日恩,我是你结发夫君啊,咱们生育女儿共枕多年,你不能眼睁睁地看我去死啊!你救救我,救救我啊!”一日夫妻,百日恩。共枕多年,生育女儿。萧璟脸色冰寒,猛地看向沈砚,那目光,恨不能当场杀了沈砚。沈砚怕得厉害,云乔拉着萧璟衣袖,拦下了他的动作。柔声道:“郎君,刚从佛门之地离开,不宜见血,放了他们吧,好不好?”她话音轻柔,态度却明确。萧璟脸色阴沉,冷笑了声,寒眸扫向沈砚。沉声道:“滚。”沈砚和沈延庆二人死里逃生,腿软的互相搀扶,急赶着离开。赵琦扫了眼两人,再看向萧璟时,目光犹带着几分不敢置信。萧璟这脾气,竟也能化作绕指柔。饶是当年的明宁,萧璟要她犯事的亲属性命,也不曾多顾及她心思。这女子,有什么特殊之处,竟能劝得住萧璟杀人。赵琦纳闷地打量着云乔,心里审视着这已婚妇人在萧璟心里的位置。萧璟目光不悦地看向赵琦。赵琦赶忙避开视线,拱手告退。周遭人都已离开,仅剩云乔和萧璟两人。萧璟抱着她进门,将她放在软榻上,低首给她脱鞋履。绣花鞋和罗袜坠地,他握着她脚踝摩挲。状似不经意地问:“方才,为何替他们求情,难不成,真如他所言,一日夫妻百日恩,所以念念不忘。”念念不忘……云乔摇头苦笑。沈砚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呢。沈砚待她,十分里,有九分恶不止,一分好都勉强。沈砚,是个不堪的男人,远不及眼前的他。眼前的他,温柔妥帖,细心呵护,千万般好。想来,也只有这样的人,才会多年情深眷恋,牵挂早已远嫁的旧情人,经年挂心,念念不忘,甚之费尽心思,寻了个替身。连对自己这个替身,也这般好。云乔看着眼前屈膝给自己揉捏脚踝的男人,心口似被酸涩的沸水滚过,闷闷的,折磨得她难受。好半晌,才喃喃道:“青梅竹马,年少情深,念念不忘……”此言一出,萧璟攥着她脚踝的手,骤然用力。那力道大的,让云乔本能的闷哼了声。他哪里知道云乔已经清楚他那旧情人的存在,还以为,云乔口中的青梅竹马年少情深,是说那自幼定亲的沈砚,难免动怒。萧璟目光冷寒,褪去伪装的柔情温和面具。“青梅竹马,年少情深?云乔,你和他是自幼订婚,许是少年时,也有情义,他说同你共枕多年,生育女儿,一日夫妻百日恩,可他流连花丛宠妾灭妻,这些年里碰过你几回?寒夜孤枕独守空房的日子,也值得你念念不忘,让你舍不得他死?”云乔听着他嘲弄的话语,脸色泛白,她知道他误会了,却因着种种心头郁结,不愿解释,只咬唇侧首不语。萧璟动了气,见此更是妒火中烧。起身捏着她下颚,逼她看向自己。紧盯着她眸子,寒声道:“哑巴了?问你话呢,他碰过你几回?”